父親節(jié)故事:名人與父親_名人寫父親(5)
2010-06-18 19:07 [查查吧] 來源:ytshengsheng.cn 點擊: 次《祭父》
賈平凹
父親賈彥春,一生于鄉(xiāng)間教書,退休在丹鳳縣棣花;年初胃癌復(fù)發(fā),七個月后便臥床不起,饑餓疼痛,疼痛饑餓,受罪至第二十六天的傍晚,突然一個微笑而去世了。其時中秋將近,天降大雨,我還遠在四百里之外,正預(yù)備著翌日趕回。
我并沒有想到父親的最后離去竟這么快。以往家里出什么事,我都有感應(yīng),就在他來西安檢查病的那天,清早起來我的雙目無緣無故地紅腫,下午他一來,我立即感到有悲苦之災(zāi)了。經(jīng)檢查,癌已轉(zhuǎn)移,半月后送走了父親,天天心揪成一團,卻不斷地為他卜卦,卜辭頗吉祥,還疑心他會創(chuàng)造出奇跡,所以接到病危電報,以為這是父親的意思,要與我交待許多事情。一下班車,看見戴著孝帽接我的堂兄,才知道我回來得太晚了,太晚了。父親安睡在靈床上,雙目緊閉,口里銜著一枚銅錢,他再也沒有以往聽見我的腳步便從內(nèi)屋走出來喜歡地對母親喊:“你平回來了!”也沒有我遞給他一支煙時,他總是擺擺手而拿起水煙鍋的樣子,父親永遠不與兒子親熱了。
守坐在靈堂的草鋪里,陪父親度過最后一個長夜。小妹告訴我,父親飼養(yǎng)的那只貓也死了。父親在水米不進的那天,貓也開始不吃,十一日中午貓悄然斃命,七個小時后父親也倒了頭。我感動著貓的忠誠,我和我的弟妹都在外工作,晚年的父親清淡寂寞,貓給過他慰藉,貓也隨他去到另一個世界。人生的短促和悲苦,大義上我全明白,面對著父親我卻無法超脫。滿院的泥濘里人來往作亂,響器班在吹吹打打,透過燈光我呆呆地望著那一棵梨樹,還是父親親手栽的,往年果實累累,今年竟獨獨一個梨子在樹頂。
父親的病是兩年前做的手術(shù),我一直對他瞞著病情,每次從云南買藥寄他,總是撕去藥包上癌的字樣。術(shù)后恢復(fù)得極好,他每頓已能吃兩碗飯,凌晨要喝一壺茶水,坐不住,喜歡快步走路。常常到一些親戚朋友家去,撩了衣服說:瞧刀口多平整,不要操心,我現(xiàn)在什么病也沒有了??粗赣H的豁達樣,我暗自為沒告訴他病情而寬慰,但偶爾發(fā)現(xiàn)他獨坐的時候,神色甚是悲苦,竟有一次我弄來一本算卦的書,兄妹們都嚷著要查各自的前途機遇,父親走過來卻說:“給我查一下,看我還能活多久?”我的心咯噔一下沉起來,父親多半是知道了他得的什么病,他只是也不說出來罷了。卦辭的結(jié)果,意思是該操勞的都操勞了,待到一切都好。父親嘆息了一聲:“我沒好福。”我們都黯然無語,他就又笑了:“這類書怎能當(dāng)真?人生誰不是這樣呢!”可后來發(fā)生的事情,不幸都依這卦辭來了。 先是數(shù)年前母親住院,父親一個多月在醫(yī)院伺候,做手術(shù)的那天,我和父親守在手術(shù)室外,我緊張得肚子疼,父親也緊張得肚子疼。母親病好了,大妹出嫁,小妹高考卻不中,原本依父親的教齡可以將母親和小妹的戶口轉(zhuǎn)為城鎮(zhèn)戶民,但因前幾年一心想為小弟有個工作干,自己硬退休回來,現(xiàn)在小妹就只好窩在鄉(xiāng)下了。為了小妹的前途,我寫信申請,父親四處尋人說情,他是干了幾十年教師工作,不愿涎著臉給人家說那類話,但事情逼著他得跑動,每次都十分為難。他給我說過。他曾鼓很大勇氣去找人,但當(dāng)?shù)弥业娜瞬辉跁r,竟如釋重載,暗自慶幸,雖然明日還得再找,而今天卻免去一次受罪了。整整兩年有余,小妹的工作有了著落,父親喜歡得來人就請喝酒,他感激所有幫過忙的人,不論年齡大小皆視為賈家的恩人。但就在這時候,他患了癌病。擔(dān)驚受怕的半年過去了,手術(shù)后身體一天天好起來,這一年春節(jié)父親一定要我和妻子女兒回老家過年,多買了煙酒,好好歡度一番,沒想年前兩天,我的大妹夫突然出事故亡去。病后的父親老淚縱橫,以前手顫的舊病又復(fù)發(fā),三番五次劃火柴點不著煙。大妹帶著不滿一歲的外甥重又回住到我家,沉重的包袱又一次壓在父親的肩上。為了大妹的生活和出路,父親又開始了比小妹當(dāng)年就業(yè)更艱難的奔波,一次次的碰壁,一夜夜的輾轉(zhuǎn)不眠。我不忍心看著他的勞累,甚至對他發(fā)火,他就再一次趕來給我說情況時,故意做出很輕松的樣子,又總要說明他還有別的事才進城的。大妹終于可以吃商品糧了,甚至還去外鄉(xiāng)做臨時工作,父親實想領(lǐng)大妹一塊去鄉(xiāng)政府報到,但癌病復(fù)發(fā)了,終未去成。父親之所以在動了手術(shù)后延續(xù)了兩年多的生命,他全是為了兒女要辦完最后一件事,當(dāng)他辦完事了竟不肯多活一月就悠然長逝。
俗話講,人生的光景幾節(jié)過,前輩子好了后輩子壞,后輩子好了前輩子壞,可父親的一生中卻沒有舒心的日月。在他的幼年,家貧如洗,又常常遭土匪的綁票,三個兄弟先后被綁票過三次,每次都是變賣家產(chǎn)贖回,而年僅七歲的他,也竟在一個傍晚被人背走到幾百里外。賈家受盡了屈辱,發(fā)誓要供養(yǎng)出一個出頭的人,便一心要他讀書。父親提起那段生活,總是感激著三個大伯,說他夜里讀書,三個大伯從幾十里外扛木頭回來,為了第二天再扛到二十里外的集市上賣個好價,成半夜在院中用石槌砸木頭的大小截面,那種“咣咣”的響聲使他不敢懶散,硬是讀完了中學(xué),成為賈家第一個有文化的人。此后的四五十年間,他們兄弟四人親密無間,二十二口的大家庭一直生活到六十年代,后來雖然分家另住,誰家做一頓好吃的,必是叫齊別的兄弟。我記得父親在鄰縣的中學(xué)任教時期,一直把三個堂兄帶在身邊上學(xué),他轉(zhuǎn)哪兒,就帶在哪兒,堂兄在學(xué)生宿舍里搭合鋪,一個堂兄尿床,父親就把尿床的堂兄叫去和他一塊睡,一夜幾次叫醒小便,但常常堂兄還是尿濕了床,害得父親這頭濕了睡那頭,那頭暖干了睡這頭。我那時和娘住在老家,每年里去父親那兒一次,我的伯父就用籮筐一頭挑著我,一頭挑著糧食翻山越嶺走兩天,我至今記得我在搖搖晃晃的籮筐里看夜空的星星,星星總是在移動,讓我無法數(shù)清。當(dāng)我參加了工作第一次領(lǐng)到了工資,三十九元錢先給父親寄去了十元,父親買了酒便請了三個伯父痛飲,聽母親說那 一次父親是醉了。那年我回去,特意跑了半個城買了一根特大的鋁盒裝的雪茄,父親拆開了聞了聞,卻還要叫了三個伯父,點燃了一口一口輪流著吸。大伯年齡大,已經(jīng)下世十多年了,按常理,父親應(yīng)該照看著二伯和三伯走,可誰也沒想到,料理父親喪事的竟是二伯和三伯。在盛殮的那個中午,賈家大小一片哭聲,二伯和三伯老淚縱橫,癱坐在椅子上不得起來。
“文化革命”中,家鄉(xiāng)連遭三年大旱,生活極度桔據(jù),父親卻被誣陷為歷史反革命關(guān)進了牛棚。正月十五的下午,母親炒了家中僅有的一疙瘩肉盛在缸子里,伯父買了四包香煙,讓我給父親送去。我太陽落山時趕到他任教的學(xué)校,父親已經(jīng)遭人毆打過,造反派硬不讓見,我哭著求情,終于在院子里拐角處見到了父親,他黑瘦得厲害,才問了家里的一些情況,監(jiān)管人就在一邊催時間了。父親送我走過拐角,卻將缸子交給我,說:“肉你拿回去,我把煙留下就是了。”我出了院子的柵欄門,門很高,我只能隔著柵欄縫兒看父親,我永遠忘不了父親呆呆站在那兒看我的神色。后來,父親帶著一身傷殘被開除公職押送回家了,那是個中午,我正在山坡上拔草,聽到消息撲回來,父親已躺在床上,一見我抱了我就說:“我害了我娃了!”放聲大哭。父親是教了半輩子書的人,他膽小,又自尊,他受不了這種打擊,回家后半年內(nèi)不愿出門。但家政從政治上、經(jīng)濟上一下子沉淪下來,我們常常吃了上頓沒有下頓,自留地的包谷還是嫩的便掰了回來,包谷棵兒和穗兒一起在碾子上砸了做糊糊吃,麥子不等成熟,就收回用鍋炒了上磨。全家唯一指望的是那頭豬,但豬總是長一身紅絨,眼里出血似地盼它長大了,父親領(lǐng)著我們兄弟將豬拉到十五里的鎮(zhèn)上去交售,但豬瘦不夠標(biāo)準(zhǔn),收購站拒絕收。聽說二十里外的鄰縣一個鎮(zhèn)上標(biāo)準(zhǔn)低;我們決定重新去交,天不明起來,特意給豬喂了最好的食料,使豬肚撐得滾圓,我們卻餓著,父親說:“今日把豬交了,咱父子倆一定去飯館美美吃一頓!”這話極大地刺激了我和弟弟,赤腳冒雨將豬拉到了鎮(zhèn)上。交售豬的隊排得很長,眼看著輪到我們了,收購員卻喊了一聲:“下班了!”關(guān)門去吃飯。我們疊聲叫苦,沒有錢去吃飯,又不能離開,而豬卻開始排泄,先是一泡沒完沒了的尿,再是翹了尾巴要拉,弟弟急了,拿腳直踢豬屁股,但最后還是拉下來,望著那老大的一堆豬糞,我們明白那是多少錢的分量啊。罵豬,又罵收購員,最后就不罵了,因為我和弟弟已經(jīng)毫無力氣了。直等到下午 上班,收購員過來在豬的脖子上捏捏,又在豬肚子上揣揣,頭不抬他說:“不夠等級!下一個——”父親首先急了,忙求著說:“按最低等級收了吧。”收購員翻著眼訓(xùn)道:“白給我也不收哩!”已經(jīng)去驗下一頭豬了。父親在那里站了好大一會兒,又 過來蹲在豬旁邊,他再沒有說話,手抖著在口袋里掏煙,但沒有掏出來,扭頭對我們說:“回吧。”父子仨默默地拉豬回來,一路上再沒有說肚子饑的話。